季氏倔强了一世，不过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子。如今孩子们能够独当一面，她终于有机会放松一时一刻，想想她的赵郎，想想昔日美好的时光。
这两天，季氏清醒的时候不多，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胡话。
她说城南花开了，有个将军郎约她去赏花，那人好生无礼。
她说她梦到赵郎了，赵郎满身是血，背上还插满了利箭，赵郎和她说，“娘子莫要害怕，我其实都不疼了，就是丑得像个刺猬。”
她说她好想念那年初夏，好想念赵郎……
她说她想要与赵郎团聚，因为赵郎也一直在等着她。
她说，她累了……
……
午时才过，天边飘来两朵乌云，遮住了毒辣的太阳。雨桐跪伏在床边，守着昏迷不醒的季氏。
“姐姐，”赵可期拍了拍雨桐消瘦的肩膀，轻声说，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，不要憋着了。”
“嗯？”雨桐回眸，昔日明眸空洞无神，她微微摇了摇头，“娘亲醒来若是见到我哭了，又该担心了。”
她不能哭，她要守着季氏，就像季氏这么多年来守着她一样。
小棋听了这话，紧忙跑到了院子里抹起了眼泪，她不敢当着王妃与少爷的面儿落泪。
小棋偷偷哭泣着，猛然看到了沈未的身影，王爷此时不该待在宫里吗？难道是她看错了？
沈未大步走来，一身官服还来不及换，“王妃呢？”
“在……在屋里。”小棋下意识回答说。
沈未风风火火得走进了屋子，却悠地放慢了步调，“对不起，我回来迟了。”
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，雨桐蓦然回眸，门边郎君一身官服，同往日一般冷然高洁，眸中却尽是担忧。
“王爷……”
雨桐没想到，沈未竟然真的会回来。
“我已经请来了王御医，你……不要担心。”沈未慢步走了过来，轻轻拍了拍雨桐的肩膀。
雨桐垂眸一笑，哑声说，“多谢，但是……罢了。”
这时，季氏睁开了眼睛，她的眼神空洞，渐渐聚焦到床边的青年人身上，“遥遥？期儿……呀，王爷也来了。”
“岳母大人勿动。”一向冷傲的沈未撩起官袍，半跪在雨桐身边。
季氏见此，欣慰得笑了起来……她果然没有看错人，华南王眼中是有无遥这个王妃的。
“遥遥说你入宫面圣了，劳烦你这么快又跑了回来。”季氏虚弱一笑，将雨桐的手放在了沈未手中，“御医便不用了……我当是时日无多。”
“我只是希望你能替我……照顾好遥遥。”季氏支撑着半坐起身，“这孩子总爱逞强，你……替我护好她。”
说着，季氏的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。
沈未点了点头，承诺说，“小婿定然会照顾好……遥遥。”
“嗯。”季氏给雨桐擦了擦眼泪，“不哭了。”
说着，她侧眸看向赵可期，“期儿，你还记得你与娘亲的承诺吗？”
“嗯。”赵可期咬紧下唇，朗声回答，“读圣人之书，做忠义之臣。”
“好。”季氏点了点头，眸子里尽是骄傲的光彩，“以后娘亲不在了，你好好跟着姐姐姐夫，也要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是……”赵可期乖巧得垂下头，却是泣不成声。
季氏回光返照，好似耗尽了全身气力，她猛地倒了下去，虚弱得大口喘息着。
“娘亲！”雨桐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戚，抱紧了瘦弱的季氏。
弥留之际，季氏唤道，“嬷嬷，嬷嬷……”
“老奴在。”蔡嬷嬷紧忙回应说。
“带我去城南，他在那里等着我呢。”季氏嘱咐说，只是这声音愈发微弱，渐渐遁入尘埃中。
君埋泉下泥销骨，我寄人间雪白头。纵然深恩负尽，君恩仍不敢忘。
人生不就如此，全做风前絮，欢也零星，悲也零星。
……
易水萧萧西风冷，满座衣冠似雪。季氏终于摆脱了这尘世加诸的束缚，与她日夜思念的郎君团聚去了。
雨桐遵从季氏生前的遗愿，没有大办这场丧事。她将季氏留在了季氏与她父亲初相见的地方。
城南花开，一晃而夏深。或许没人在意当年的年少多情，只剩夏花记得。
沈未将赵氏二房的人都接去了王府。本来二房就没有多少人，如今季氏没了……倒显得更加零星。
季氏的离开终究击垮了雨桐，她病倒了。每每在混沌迷茫中醒来，她好似都能听到潺潺雨声，亦如她的人生，蒙上了一层灰霾。
她时常这样坐在窗边，看着大雨瓢泼，思绪放空，却又偷偷想起季氏。
合会有别离，无常难得久。不能说向死而生，却总备不住繁花落幕。那时候徒留赏花之人默默。
雨桐擦干眼角的泪痕，却猛然觉出肩上一沉，回眸看去，沈未不知何时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衫。
“谢谢……”雨桐微微一笑，转眸继续看雨。
沈未神色冷然，挪步走到了雨桐身边，夏日的暴雨来的猛烈，森森水汽仿佛迎面而来。
“来者不欢喜，去亦不忧戚，不染亦无忧，二心俱静寂。”沈未淡淡开口，好似在劝雨桐放下。
雨桐转眸看向他，问道，“王爷也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吗？”
沈未这模样，瞧着倒像是过来人。
“有一个人。”沈未微微蹙起了眉来，好似不愿意回忆。可是，当他看到雨桐通红的眸子，还是说出了口。
“每生我都在找寻她，也便无时无刻不在失去她。”
沈未声音低沉，语气没什么波澜，却又像是蕴含了极度的无可奈何与悲凉。
雨桐仿佛感同身受，也便沉默着不知如何再开口。
季氏走了很久了，都说时间能够缓和伤痛，雨桐却觉得，时间只能将伤痛积压，在回想起来时，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。
或许，她要试着往前看，毕竟……她还有可期呢。可期日后必定出将入相，雨桐怎么能轻言放弃？
“多谢王爷开导……”雨桐微微一笑，“也谢谢你愿意帮我。”
不论是那天在季氏面前的承诺，还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，雨桐都该好好向沈未道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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